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知音继起更何人 ——缅怀华煜卿老先生

信息来源:白雉山   发布时间:2021-02-22   浏览次数:14458

我加入民建组织已16个年头了,而今虽已离休,年近稀龄,安度晚年,但每忆及民建各级领导同志对我的关心、教诲和培养,就心潮起伏、难以释怀。胡厥文主席在北京医院病重时的接见教诲和谈诗合影,孙起孟主席和万国权副主席多次给我来信鼓励,马公瑾主委和金斌统副主委对我的教育和培养,都令我深为感激,没齿难忘。但最使我刻骨铭心念念难忘的却是我省民建的老领导人华煜卿先生。是他,在危难中支持了我,在困境中鼓励了我,在做人上教育了我,在学问上帮助了我……

我与华老素昧平生,只是平常从报刊上拜读过他的诗词大作,并知道他是省市和民主党派的领导人(曾担任过中华全国工商业联合会副主席、民建中央常委、湖北省人民政府副省长、省政协副主席、湖北省和武汉市民建及工商联主委等领导职务),后来只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和特殊的环境中相识了,从此结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。那是1975年的初秋,我突然收到族兄杨涤非的来信,说他已于近日由北京回鄂被安排在武汉市政协工作,从家乡知道我也在武汉的消息后,便来信约我去见面。这位族兄年长我一二十岁,从小在我家中从先父读书,抗战后便去参加了国民党军队,并随杜聿明青年远征军赴缅作战,后担任了部队领导职务,解放前夕起义后一直在北方工作。因他离家时我太小,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。但这毕竟是个喜讯,我便填了一首《满庭芳》的词送给他:“少小离家,老来归里,乡音犹未全忘。奈何潘鬓,忽忽惹秋霜。而今重逢携手,总疑是一枕黄粱。多少事,愁肠别绪,促膝话沧桑。忆君年少日,从戎投笔,驰骋沙场。误助桀为虐,为虎作伥。尚喜昨非今是,为民族大业谱新章。应记取,党恩浩荡,比水远山长!”

平心而论,这首词也并非写得特别好,只是抒发了一些真情实感而已,但却惊动了两位诗词前辈。过了两天,族兄来信说:同他一道工作的华煜卿和杨玉清(国务院参事,孝感人,“文革”中被贬回武汉,后返京)两位老先生看了我写的拙词,大为赞赏,一定要约我过江去见面。这却使我感到惶恐不安,一是因我这时正下放在一家工厂接受“再教育”,是被打成过“小三家村”的“黑笔杆子”;二是这两位老人都是领导干部和省市“大官”,也正在受冲击,我怎能忍心去增添他们的麻烦呢?于是便回信婉言谢绝。岂知族兄介绍了我的情况和转告了我的想法后,两位老人仍坚持要我过江见面一谈。盛情难却,恭敬不如从命,我只好如约去了。见面后,两位老人极为高兴,热情接待。特别是华老还风趣地说:“你的诗词作品都写得很好,有文采,也有感情,功底很深。我们还以为你和我们一样是个老头子呢,没想到还这么年轻,难得,难得!”我不好意思地说:“我也有40岁了,15岁就出来参加了工作,书没有读好,虽然后来读了大学文科,但也不教格律诗词,这只是个人爱好,学了一点皮毛,还望两位前辈收我做个门生,多加教诲。”华老听后哈哈大笑说:“哪里,哪里,杨老才是真正的专家,我却是业余时间偶而为之,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。”老人在一个晚辈面前,如此谦逊,令人起敬,接着华老又安慰我说:“你的情况涤非同志都告诉我们了,切莫灰心,要相信党,你的才能总有一天会用上的。古人不是说过吗?‘雨后却斜阳,杏花零落香’嘛!”华老此时身处逆境,却胸怀豁达,处变不惊,对党和国家的前途命运,仍然充满了信心。

过了不久,族兄又来信说,汉口中山大道新开了一家北方水饺馆,两位老人要我星期五(我厂休息日)过去吃水饺,并特别嘱咐一定要全家都去。大概是两位老人知道我的家庭经济条件太差,又处于“文革”中物费供应匮乏,要为我们一家“打牙祭”改善一下吧。雅命难违,我只好同妻带着三个孩子赴约。当时的食品都要收粮票的,而三个孩子却童稚无知不讲礼貌,因很难吃到这么好的食物,便放开肚皮争相大吃,弄得我们夫妻相顾惭然,颇有歉意。而华老却说:“孩子们活泼可爱,他们今天高兴,要吃饱吃好。以后你们有时间就把他们带过来,再请你们到‘四季美’吃汤包去。”当然以后我们再也不敢打扰,但老人的盛情我们全家至今难以忘怀!临别时华老问我:“你那里有没有纳兰性德的词集?我原来有一本《饮水词》,不知怎么弄丢了。这种书过去就少,现在更难见到了。”我说:“我有两个版本的《饮水词》,我送您一本好了。”华老连忙摇头笑着说:“不要你送,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嘛,我只是想再看看,看后就璧还。”果然,后来不但归还了,还在书上又加包了一层硬纸封套。他那一诺千金和爱护书籍的美德,给了我极深的教育。

下一个休息日,我专程给华老送书并呈上两首诗,第一首是针对吃水饺的:“文字神交久,相逢一快之。闻名疑我老,访戴恨舟迟。水饺成嘉宴。狼吞笑饿儿。承恩何以报?羞愧岂元思!”又一首的结句是“独立寒秋翘首望,春风何日绿新枝?”华老看后笑说:“你的诗词根底很深,又善于用典,你读不读新诗呢?像外国诗人拜伦、雪莱、歌德、海涅、普希金的作品都很有韵味呀!”我惭愧地说:“读了一点,但不多。”华老便开导我说:“要广泛涉猎,学习借鉴,外国诗人的作品有真情,有哲理,如雪莱的名句‘冬天来了,春天还会远吗?’就意味深长,发人深思。”这时我才猛然省悟,原来老人引用的这两句诗,是针对我诗中结句的消极情绪有感而发的,真是信手拈来,顿成妙谛。对其思维的敏捷,学识的宏富,我钦佩不已。

事有凑巧,我告别华老后回家时,在公共汽车上钱包被扒手盗去,直到粤汉码头掏钱购票时才发觉。钱包里还有才领的几十元工资,这可是我一家五口一个月的养命费呀!我木然四顾,天色已晚,不得已又徒步赶到族兄处借钱过江,妻儿闻讯后也都痛心流泪,我更无地自容。岂料第二天一早,族兄叩门而入,激动地说:“你昨天钱包被盗的事,我向华老和杨老说了,两位老人极为同情,都拿出钱和粮票要我赶快送来。我这里也有几十块钱,就一起给你作这个月的生活费吧。华老还要我转告你,不要为这些小事放在心上,有什么困难我们大家会帮你解决。”我一家人听了被感动得热泪盈眶,但我们只收下了族兄的资助,对二老馈赠的钱和粮票,托族兄璧还,我还特地写了一首诗致谢:“钱粮慷慨竞相贻,此意分明物也知。今我坚情违长者,承恩岂独让元思?”用孔子学生元思谢绝其师资助的典故来致谢,后来华老还多次责怪我不收他们的资助而不高兴哩!

1976年春节,也是“四人帮”横行的最后一个春节,华老托族兄带信要我大年初一去他府上欢聚。我自然受宠若惊,便同族兄一道于初一上午去汉口黄陂村7号华府拜年。老人这天兴致极好,与我海阔天空地谈古论今,当然谈得最多的还是诗词。他最推崇清代的袁枚和纳兰容若(性德),说他们的作品注重性灵和真性实感,不作无病呻吟,且通俗易懂平易近人,又富于文采,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。文艺作品只有发自作者的内心,才能深入读者的内心。这些真知灼见,使我获益匪浅。老人是这样说的,也是这样做的。如粉碎“四人帮”后,他同武汉大学吴于廑、李国平等教授欢聚东湖长天楼时,写了一首《蝶恋花》,词说:“满眼风光春似许,过了清明,处处莺歌舞。一派繁华谁是主?磨山高处亭亭树。曾记当年风雨苦,黯黯长天,欲语何能诉?今日珞珈山畔路,轻车直上云端去。”诗人对拨乱反正后的繁荣景象,对一派勃勃生机的如画春光,进行了热情的歌颂和赞美。我拜读后也立即依韵奉和了一首:“一曲新词齐赞许,情景交融,余韵长天舞。放眼诗坛谁是主?丰碑公已临江树。愧我廿年吟已苦,捋尽吟髭,况味凭谁诉?幸遇名师勤指路,执鞭附骥登峰去!”华老看后谦逊地说:“我可是业余爱好,哪敢当诗坛盟主?你的诗词写得好,现在国家形势也好了,你一定会大有作为的,这顶桂冠你去努力争取吧。”老人每有诗词新作,都将手稿给我看,还嘱我“斧正”,一位领导人和诗词前辈,对一个晚辈如此青眼谬爱,虚怀若谷,是多么难能可贵啊!

华老复出工作后日理万机,席不暇暖,但在万忙中还时刻关心我的政策落实情况和工作安排问题。当我告知已安排在一家报社担任总编助理和编辑部主任时,他欣慰地笑了并高兴地说:“现在好了,我祝贺你,预言家雪莱的那两句名诗不是实现了吗?要珍惜他,来之不易啊!”后来他因病住院,我以为人到晚年常有点疾病是客观规律使然,并不以为意。而每次去医院探望时,他对自己的病情讳莫如深,反而叮嘱我在工作中要注意劳逸结合,不要当“拼命三郎”,只有健康的身体,才能为革命做更多的工作。岂知1985年3月中旬我去外地采访归来,吴丈蜀先生告知华老已于近日因病去世了!对此突然噩耗,我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。吴老还说:“华老还是一位老共产党员,为了便于做民主党派工作,他从不暴露自己的党员身份,即使在‘文革’中被狠批恶斗和被诬为‘反动资本家’的日子里也守口如瓶,只有上级党委部门才知道,我也是这次华老去世后才知道的。”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人格,多么高大的形象啊!接着由吴丈蜀、金斌统二老介绍,我参加了民建组织,决心继承华老遗志,为民建组织贡献点绵薄之力,不久就调入了新建不久的民建湖北省委会机关负责宣传工作了。

在华老逝世十周年之际,我曾写了八首诗和一副挽联在报刊上发表,以报答老人对我的教诲、关心和知遇之恩。其挽联为:“爱我许忘年,几回文苑推袁,寒江访戴,月夜谈诗。总怜涸辙覆盆,慰勉有加真长者;痛公成隔世,十载黄陂巷寂,阅马楼空,少微星陨。今幸尧天舜日,知音继起更何人?”华老的老友、著名诗人和文史专家吴丈蜀先生,对这副挽联颇为称赞,他说:“用典贴切,文情并茂,华老地下有知,亦当笑慰。”值得欣慰的是:华老的爱女、我的老校友华楚珩同志,克绍箕裘,秉承遗志,正在为民建组织作出积极贡献(她现任民建武汉市委会副主委),我省、市民建组织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,人才辈出,同心同德,为祖国的四化大业和参政议政,发挥着积极作用,神州大地呈现出“一派繁华”和“处处莺歌燕舞”的景象,这正是华老当引为笑慰的。(作者系民建会员,作家)